卡塔尔世界杯的审美社会学随记
“你们又走近了，飘渺无定的姿影，/当初曾在我朦胧的眼前浮现。/这次我可要试图把你们抓紧？/我的心似乎还把那幻想怀念？/你们过来吧！很好，随你们高兴，/你们已从云雾中飘到我身边，/在你们四周荡漾着魅惑的气息，/使我胸中震撼着青春的活力。”
这是钱春绮先生翻译的《浮士德》的“献诗”。
【资料图】
做梦一样，热力四射的世界杯来了，又要走了。
从1982年看西班牙世界杯至今，四十年了，每一届世界杯都疯长着葱茏的诗意。
唯将终夜常开眼，不负诗心不负球。如今，卡塔尔世界杯落幕在即，厚厚一叠“观球随记”浓缩了笔者二十几个难眠之夜。
一
政治家说足球是“民气”、是政治，办大赛是提升国际地位的捷径；经济学家说美钞滚滚，“大力神”就是“金”球；心理学家说足球是集成就欲望、偶然侥幸等于一身的“心理场”；预测学家说足球最讲运气，与人生的难以捉摸极为相似；环保学家说足球乃唯一的“草上”运动，在天空变窄、绿地萎缩、心灵沉重的时下，爱上它就等于把身心交给了大自然……
美学家说，足球是人类最疯狂的求神与忘我，是一首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唱得出高潮的诗歌，是生命张力一泻千里的行为艺术。
笔者说：不知道足球是什么，喜欢它不需要理智也不需要理由，甚至不需要文化修养和专业知识。它是醉心与残酷的交织，野蛮与文明的比翼，审美与“审丑”的兼容——“此中有真意，欲辩已忘言”。
二
老子云：“故有之以为利，无之以为用。”释曰：内外兼修是也。
热情、完备、应有尽有、不惜重金——放置大力神杯的底座，以前是纯银镀金，3.8公斤。这回是纯金，6.2公斤。
东道主已经为亚洲赚足了“面子”。
勇敢射落夺冠热门潘帕斯雄鹰，逆袭“四星德国”而在“死亡之组”抢得先机，顽强地击败排名高出20位的葡萄牙——沙特、日本、韩国为亚洲挣来了“里子”。
当然，亚洲三杰均没有进入八强。
但是，过程的醉心与美好已然可歌可泣，足以无愧无悔。
三
小组赛。沙特爆冷，日本爆冷！西班牙狂胜！
殊不知这才是开始，更加劲爆的“没想到”还在后面——郁金香出局、桑巴舞出局，斗牛士出局，荧屏被球迷的泪光照亮。
与篮球、排球、乒乓球相比，足球“以弱胜强”的偶然性非常大。还记得上次闯进世界杯决赛阶段的冰岛吗：51岁的领队贺基姆臣是牙医，门将荷杜臣是导演，右后卫是食盐包装工人……我们想到了吗？
史铁生说：“没有哪个球迷想好了为什么看球才去看足球。足球的魅力在于变化无穷，有极大的偶然性，这和人的命运极为相似。没有哪个人能够按照算好的命去活着，因为人的命是算不清楚的，如果算得清楚，那人就活得太乏味了。足球比赛就是这样，也是算不清楚的。”
信哉斯言！
四
德日之役。第33分钟，日本守门员权田修一出击扑倒德国后卫劳姆——类似相扑——而送点球，有球迷笑其瘦小而技穷。
其实，那一群在德国踢球的日本人并无惧色，有后来的扳平与精彩反超为证。
终场哨响，笔者记起了孙悟空打巨灵神，全凭体积或体力终究不是上策。
是故瘦死的骆驼有时比马大，有时不比。前者如没有本泽马的法兰西，后者就是德国。
11月26日晚，沙特面对莱万领军的波兰，同样打出了虽败犹荣的一役。相当长一段时间，他们在“围攻”对手——比之上一届杯赛，亚洲确实在迅速崛起，可喜可贺。
五
2022年11月22日下午，丹麦VS突尼斯。
掌声响起来，“爱神”又登场——一年前在欧锦赛上“死”过5分钟的丹麦队中场大将埃里克森，戴着心脏除颤器出现了。
他用双脚续写着安徒生的丹麦童话！
顽强刚毅的他，打满了全场，几乎包揽丹麦队所有的角球和任意球，传球成功率高达91%，并送出5次关键传球——下半场的远射几乎洞穿对手大门，此乃全场最有威胁的一脚。
赛后，队友安德森说：埃里克森给全队带来了“巨大的能量和创造力”，“在最高水平的赛场上，我们需要他”。
是的，他的球迷与观众同样需要他。
对手是带着梦想与球技登台的，而他，带的还有爱心与“催泪弹”。
因此，0比0不是比分，是一双又一双生命的瞳孔。
六
当地时间2019年4月15日，巴黎圣母院突发大火。某媒体的标题是：《致哀！巴黎圣母院，今夜我为你哭泣！》。
11月23日，法国4比1大胜澳大利亚。但开场不久，中场大将埃尔南德斯右膝前十字韧带断裂而不得不告别了本届杯赛。
催人泪下的是：加上卢卡斯、本泽马、博格巴、坎特、迈尼昂、金彭贝、恩昆库……法国的“伤兵”几乎可以打造一艘豪华战舰。
可以止住或者仍然止不住泪水的是：代替拜仁左后卫埃尔南德斯上场的，是自己的亲弟弟，司职同一位置——此后的比赛，弟弟会像哥哥一样，在赛场上唱起国歌《马赛曲》：“前进，祖国儿女，快奋起！光荣一天等着你！你看暴君正对着我们举起染满鲜血的旗！……”
在世界杯赛场上，“打仗亲兄弟”者大有人在。
有如此悲壮的赓续与“替补”，杀入四强何足道哉。
七
婚恋专家说，给你钱的未必爱你，但钱都舍不得给的，一定不爱你。
球员的“含金量”疑似也可以如此衡量。
据《福布斯》估计，榜首姆巴佩2022至2023赛季的收入将达1.28亿美元——他转会皇马的传闻，引来了政界高层的恳求，终于与大巴黎续约三年，留在祖国。
罗纳尔多与梅西身价过亿之际都已经30岁，姆巴佩现在23岁。
11月21日，英格兰打伊朗，头球破门的贝林厄姆打进了成年队第一球。这位天才少年2003年6月29日出生，身价已1亿欧元。按照近日1美元=0.95欧元的汇率，打破姆巴佩记录指日可待。
结论：分析球队或球员强弱，固然要看“纸面实力”——如出身、经历、战果，但是也要看“账面实力”。经纪人不会拿硬通货开玩笑。
八
北京时间11月24日00:00，西班牙7比0大胜哥斯达黎加。
斗牛士控球率达82%，射门17比0，单传1043次，刷新世界杯历史纪录，如此“血洗”在世界杯的历史上也极为罕见——作为第四当值，中国裁判马宁见证了这一切。
更加点燃眼球的是，斗牛军团26人，其中20人第一次涉足世界杯，9人为“00后”——至此，“青春风暴”有了具体而雄辩的解释。
“年轻一代”是一个模糊概念，西班牙、英格兰的“年轻一代”与德国的“年轻一代”似乎不是一个概念。
能够称得起“风暴”的，才是“少年老成”而“起点就是高峰。”
九
德国小组赛折戟，或曰穆勒老了，诺伊尔老了，日耳曼战车脚步蹒跚。然而贴地进球的梅西呢？“五届杯赛均有进球”的C罗呢？
足球不是篮球。看球不是看进球。
有些名字出现在赛场上本身，就构成了“新闻事件”，更不必说至今还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。
周知堂翻译并多次引用的英国思想家霭理士的话，值得再度写在卡塔尔所有赛场的边上：“在一个短时间内，如我们愿意，我们可以用光明去照我们路程的周围的黑暗。正如古代火炬竞走……我们手里持炬，沿着道路奔向前去。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，追上我们。我们所有的技巧，便在怎样将那光明固定的火炬递在他的手内，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。”
面对他们的生命历程，我们唯有眼含热泪，静静地仰视。
十
世界杯不仅是文学的，更是哲学的，新闻学的，行为美学的。
例如，“日本球迷捡垃圾”的“学雷锋”，不是第一次，也不会是最后一次。此前摩洛哥球迷也“卷”起来了垃圾袋——球场也是慈善场。
小组赛英格兰4比2大胜伊朗，格拉利什在进球后做出了霹雳舞手臂波浪的动作。该动作是他与患有脑瘫的小球迷芬利的约定。请看下面胜过莎士比亚戏剧的对话——
芬利：我很好。我喜欢你的那个进球。
格拉利什：你是更喜欢那个庆祝动作吧？
芬利：是的。
格拉利什：你笑得很开心呢。你变得出名了，不是吗？在近24个小时里你的名字已经被传到大街小巷，你现在出名了。
芬利：我知道。我的名字被传到大街小巷了。
格拉利什：一开始你认为我会做那个庆祝动作吗？
芬利：我还以为你忘记了。
格拉利什：不，我才没有……上了场，我就想取得进球，我也做到了，这样我就可以为了你做那个庆祝动作了。你一直存在我的脑海中，伙计……
格拉利什：我喜欢你穿的衬衫，一件旧款曼城的球衣。
芬利：这件衣服可是有你的签名的，我在穿着呢。
芬利的母亲：我现在嫉妒芬利了。
格拉利什：哈哈哈，他现在是一位小明星了，希望你生活过得愉快，并关注我们全部的比赛，你要继续支持我们。
芬利：我会关注你们的所有比赛的。
十五年前，“姚明纳什慈善赛”——为了中国失学的孩子读书，诸位篮球与演艺界名人，拍卖募集675万元人民币，姚明再捐25万元，凑足了700万。
哲学追求文学的表达方式和效果，世界杯具备了新闻价值的时间性、空间性、独特性、重要性、戏剧性、斗争性、离奇与猎奇、情趣与性的因素……几乎让最吸引人的文学作品望尘莫及，因为“血拼”的同时昭示着尊严与慈善。“恻隐之心，仁之端也”——起源于中国的足球堪称“仁球”。
十一
是的，从球员到教练，个个都是文学艺术家。
12月7日，巴西队球员维尼修斯参加新闻发布会，话没说几句，笑得头晕眼花——一只顽皮的猫跳上了眼前的桌子而已。旁边新闻官将它从桌子“拿下”，维尼修斯再笑十秒钟才能够说话。
如果知道两天后点球败给格子军，他恐怕要哭半小时。
看看新闻标题，文学与美学俯拾皆是——
属于C罗的时代结束了：他拼命想赢，我们拼命回忆……
内马尔发文告别世界杯：这次绝对是伤我最深的失败。
凯恩丢点，姆巴佩笑成表情包！球迷评论：世界杯夺冠都没这么笑过。
战胜阿根廷？荷兰的后防得像范加尔的嘴那么硬！
然而，哪一位名教头不是“嘴炮”大师？盛气凌人的恐吓是心理战，“上善若水”的谦逊同样。范加尔71岁，患有癌症，其半是铁腕半是慈善地执教，把一班年轻人调理得水乳交融——止步八强，他依旧亲吻自己的爱将，这又是怎样的格局与胸襟！
十二
11月26日晚，莱万打进了世界杯处子球，喜极而泣。他说唱国歌之际他有预感——“我已经感受到了这种情绪”。果然梦境成真。跪地滑翔之后，他的头深深埋进草坪。那一刻，他又听到了国歌了吗？
每一届世界杯，笔者都是拿着《世界国歌博览》看比赛的，诸多国家的国歌曲调耳熟能唱。
只是，在一个又一个晨曦喷薄的黎明，笔者都想问一句：何时能在世界杯决赛的绿茵场上，听到雄壮的《义勇军进行曲》？
十三
12月6日，16进8，巴西4比1胜韩国之际，笔者得知消息：球王贝利癌症恶化，已放弃化疗，转入临终病房。
笔者眼眶湿润了，尽管新闻说贝利“没有放弃治疗，目前状态比较好，还会去看巴西队的比赛。”
对于22岁的“00后”，“贝利”这个82岁的名字，仿佛已经是“外星人”——他们甚至不认识“外星人”罗纳尔多。
记住吧孩子：这位生命垂危的老爷爷，代表巴西参赛92场，打进77球，夺得1958年、1962年、1970年三届世界杯冠军，为巴西永久保留了雷米特杯——这不是足球史，是美学史、艺术史。
十四
“胜利属于你，失败属于你，忘却胜利失败生命属于你。”
C罗哭着走进更衣室的同时，得胜的摩洛哥球员把教练抛向空中。
所有不完满的泪水，养育着那条叫作“完满”的锦鲤。
真正能超越时间、空间、民族和肤色的，恐怕还是热气逼人的生命意识。似乎此番大赛身体接触愈发厉害，而裁判的“放纵”与延长加时又有力地“助演”着所有“血拼”。
然而，倒下的都在悲歌中再度站起：内马尔流着眼泪下场，梅西坐在草坪上半分钟起不来，还有落寞的凯恩、范戴克……仅凭足球对于人自身的“反抗绝望”，也应该给这项运动发一枚“灵魂金牌”。
“恨相见得迟，怨归去得疾。柳丝长玉骢难系，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。”
再见！卡塔尔！且把火热的目光投向2026的“美加墨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