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资讯:“在乡下,神是朴素的”

来源: 腾讯网 2022-10-21 05:45:36

◎李壮

从文学“出圈”说起

很早就知道蔡崇达,也大致翻阅过他那本著名的畅销书《皮囊》。《皮囊》是散文集,这次的《命运》则是长篇小说。长篇不好写,对阅历沉积相对单薄的年轻作家来说尤其如此,更不用说从散文一步直接跨到长篇,距离实在很大、某种意义上也颇为惊险。因此,我原本并没敢对这部小说抱有过高的预期。但读完之后我发现,这部小说实际的完成度,比我的预期要高出很多:这是一部有特点的小说,在我看来,也称得上是一部颇好的小说。


【资料图】

当然不止是我。我想很多人都会对《命运》抱有各自的预期。而且,不同于我的“预期”,他们适用的词,大概是“期待”。蔡崇达无疑是一位读者众多的写作者,而《命运》在人物原型和主旨设计上,又部分地继承、延续了曾经大热的《皮囊》。我想起前阵去参加《命运》的首发式研讨会,当天早上起床出门前,忽然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了刘德华推荐《命运》的带货小视频,华仔手里拿着的,是《命运》试读本——很眼熟,跟我手里正拿着的、各种折角划线做批注用来一会儿开会发言的那本,是完全一样的。

当时我忽然间还有点感慨。一是为自己感慨。这些年文学界流行玩“试读本”,试读本当然限量,万事万物一旦限量就多少有点奢侈品的幻觉;如此说来,这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有刘德华同款限量版奢侈品——开个玩笑。二是为文学感慨。现在都讲文学要“出圈”、要在更广大的社会读者中产生更强的影响力。我想,在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中,这是保持文学内在活力动力的必然之路。老实说,出圈的纯文学作品不算很少、甚至有明星带货的作品也不止《命运》一部。然而,那些作品真的都足够好吗?它们真的能代表当下文学写作足够真诚、足够有灵气的那些侧面吗?我其实并不敢对每一部都作保证。但《命运》的“出圈”我是乐于见到的,它的确在相当程度上显示出纯文学的创造力和温度,这样的作品走出去是“长脸”的——这是题外话。

回到“题内”。一种超出预计的满足当然是惊喜,但这种惊喜是相对的、绑定着阅读判断者主观的估算,很真实,但未必重要。更重要的惊喜是客观化的——抛开作者,抛开一切“前理解”“知识背景”,就只看文本:一部作品是否能带来审美或情感的冲击?是否能带来一些清新的、不一样的质素?我想在这一点上,《命运》同样优秀。

聪明人写小说

最直观的质素之一在于,《命运》在语言和创意上能够明显地令人感受到,这是一个聪明人在写小说。

似乎是废话。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:都写小说了,还不聪明吗?但实际情况又没有那么天经地义:现实经验的弹性正在丧失、匠人式的习性也在不断侵蚀艺术的创造力,如今能从作品里面一眼读出才华的作者,大概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多。更何况,如今聪明人中愿意投身文学创作的比例,应该也没有以前高。因此《命运》所显示出来的聪明就很可贵。

这种聪明,一方面是语言。《命运》所呈现出来的语感很好,长句与短句、口语和书面语交错使用的节奏感拿捏得很舒适,许多地方的用词奇险、意外但又合情合理。总体来说,蔡崇达使用的是轻盈灵动、情感饱和度很高、甚至带有相当的不确定性的叙述语言,用这样的语言写长篇,无疑需要底气。

另一方面是创意的选取和把控能力。例如小说的开头,用九十九岁阿太等待死亡的方式开启主体故事的回溯。“等不来”或“死不了”的创意很典型但也很危险,因为现代主义以来有太多的经典之作以此为核、直至将此塑造为现代病的典型象征,如“等不来”有贝克特《等待戈多》、“死不了”有艾略特《荒原》著名的题词(引用了因无法死去而备受折磨的先知西比尔的典故)和迪伦马特剧本《流星》……珠玉在前,一不小心便有陈词滥调之危。但蔡崇达却避开了那种高度象征化的写法。利用充分展开的民俗化细节,他将叙述的重心引向了“离世真是个技术活”和诸种奇奇怪怪的“死亡的灵感”;与此相应,小说的指向也不在于“死的隐喻”而在于“生的坚韧”,而“生的坚韧”又是通过“生的琐碎”来一点点构建起来的……以轻写重、举重若轻,无疑是宝贵的能力,也是“聪明”的具体表现。

泉州的奥林匹斯山

奇险而妥帖的不仅仅是语言或创意。《命运》的主体内容也是如此:“与鬼神对话”是故事的核心线索乃至关键装置之一,小说讲的是“神神鬼鬼”的故事、聚焦的是一群“神神叨叨”的人。出现在《命运》里的神鬼之事之名众多,纵然真真假假、虚虚实实,总体看,实可谓自有逻辑、自带体系。一眼看去,几乎像是一本客家文化版的赫西俄德《神谱》,把泉州小镇写出了几分奥林匹斯山的味道。

子不语怪力乱神,这样的题材无疑有点叛逆。然而神怪的题材内容并没有让小说显得怪异甚至“神经质”。它当然有“怪”的元素乃至噱头,但所有这些“怪”都很亲近、很熨帖,寻常、自然、并不炫耀。因此,那么多异质性的元素,却并不会引起阅读中的“排异反应”。

说到底,《命运》里的鬼神或曰“超现实元素”,其施加给人物(以及故事)的力,不是“支配”,而是“参与”、甚至“陪伴”。它们就在小说人物的身边飘荡着、晃悠着、很散淡地参与着人物的日常生活,人物面对它们时的姿态带一点仰视、但更多是平视。大普公、夫人妈、圣童子……许多奇奇怪怪的“神明”,他们都有着过于浓郁的“人味儿”,甚至原型本来就是很具体的人、许多还是悲惨苦命的人。他们与小说人物、小说情节相关联的方式,很日常、也很温暖;不魔幻,倒很现实。

我想起青年诗人张二棍一句很有名的诗:“在乡下,神是朴素的。”用在《命运》身上,挺合适。在此意义上,《命运》里对神鬼元素的运用,与其说类似赫西俄德、倒不如说更像蒲松龄的路子。

“个人史”结构下的历史书写

甚至神明也有无助的时候,也有“保质期”。

随着故事的推进,许多过去的习俗被排斥和遗忘了,与鬼神交流的能力也失传了。“神”流离失所,然后背井离乡。“长江后浪推前浪,一代新神换旧神”——这是我对这部小说的本质理解。事实上,这恰恰是整个中国近现代历史中,处于最核心部位的宏大想象:生活世界和历史逻辑周期性地剧烈变动,那些被崇拜、被追求、被依赖的东西,也一直在改换。如果说《命运》里的妈祖和大普公等,指向的是古典中国的文化传统和情感结构,那么它们的位置及功能,在一百多年的时间内,先后被“德先生/赛先生”、民族意识及其情感认同、历史乌托邦想象、实用主义的现实物质追求等依次取代。

以上这些,在《命运》里都有展示。因此不要忘记,《命运》在根子上是一部以散文化笔调和“个人史”结构书写出来的历史题材小说:九十九岁的阿太当然不会白白活这么久,她要见证世间的变化,要用自身极其缓慢也极其平静的衰老过程,来映衬并展现“人间正道是沧桑”。为了避免剧透,我只能很概括地介绍一下“阿太”这个形象:她一生缺少亲人又寻找亲人、不断获得亲人又不断失掉亲人……艰辛和苦难缠绕着她,但这位终其一生只生活在自家庭院方圆几里内的老太太,却散发出覆盖甚远的爱和宽容。在一系列的变动之中,阿太身上展现出某种“不动”的执拗和莫名坚定的“信”。所谓“长江后浪推前浪,一代新神换旧神”,阿太就是江岸边的那块石头,甚至是大江头顶的月亮——“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望相似”。也正是从阿太的身上,蔡崇达最终抵达了故事在情感和价值上的重心。他为小说里那形形色色的人物——也为我们——找到了一尊更加稳固的“神”:按我的理解,它就是善、就是希望、就是生活与人性的古老温情。

关键词: 神是朴素的 小说_文化

你可能会喜欢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