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一栋宅子 哪怕它已经残破
谈起谷崎润一郎,或许很多人会想起他的“恶魔主义”。这位曾经7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,热衷于在作品中展示畸变、残忍,乃至“以丑为美”。
很难想象这样一位作家,在创作后期竟然会回归传统,在东方的古典文化中重新找到美之所在。《细雪》正是谷崎润一郎回归古典后的巅峰之作,法国哲学家萨特称其为“现代日本文学的最高杰作”,有人称其为当代的《源氏物语》,不管哪一种,都可谓对这本书不吝赞美之词。
(资料图)
今天将这本书推荐给大家,是因为它既具备细腻优美的东方风骨,又处处展露出西方思想的刻痕。读这本书,就仿佛在狂风骤雨的天气里置身雕梁画栋的小楼,窗外是风云激荡的社会,窗内却是燃着红泥小火炉,烹着清茶摇着小扇的闺中小姐。作者在这本书中极力刻画出他所追求的“美”——一种空灵精致的美丽梦境,一个即将溃灭的可爱世界。
01
他的笔下
是一个幽微动人的乌托邦
莳冈家是大阪昔日的名门望族,如今家道中落,家中只剩下4位姐妹。其中大姐鹤子和二姐幸子已经婚配,如今全家操心着的,是三妹雪子的婚事。
雪子年龄已满30,容貌美丽,性格娴静,但多年来屡次相亲均未成功。《细雪》的主线即是雪子的五次相亲经历。
作为昔日的大阪名门,莳冈家对于雪子的婚事不可谓不慎重。
对于每一位相亲对象,他们都要花上数月调查对方家中方方面面的情况。有时候是发现对象有隐瞒的家族病史,有时候是觉得对方待人接物礼节令人不快……总之,雪子的前4次相亲都以失败告终。
最后一次相亲时,雪子的相亲对象是四十五岁的华族庶子御牧。虽然御牧没有工作和稳定收入,还有过冶游史,但莳冈家看重他出身望族,加之谈吐大方,随和可亲,认为“这或许是迄今为止条件最好的一桩婚事”,雪子的终身大事就这样敲定了。
小说的另一条主线是小妹妙子的婚恋。比起温驯地服从家人的安排,如木偶般被一次次领去相亲的姐姐雪子,妙子的爱情故事可谓波澜壮阔、跌宕起伏。
妙子出生时莳冈家已经没落,因此她的传统道德感不强,对于昔日的家族荣光也没有执念,可谓离经叛道,我行我素,年纪轻轻就和奥畑家的启少爷私奔。长大后,妙子意识到启少爷是个软弱无能,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公子哥儿,于是和摄影师板仓相恋。板仓门第很低,这段爱情使得妙子受到极大的压力。不料板仓因为疫病死亡,妙子很快又陷入和启少爷的纠缠之中。
为了摆脱启少爷的纠缠,妙子与调酒师三好相恋,并在这段恋情中怀孕。二姐幸子为了维护家里的名誉,将妙子送往离家很远的一家医院里生产。
妙子最终产下了死婴。在家中热热闹闹地为姐姐雪子准备盛大的婚礼时,她悄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,去往了她和三好新建立的小家庭。
如果说《细雪》仅仅描述了两个女性的婚恋故事,它就不会成为谷崎润一郎古典主义美学的巅峰了。事实上,谷崎润一郎以其细腻淡雅,缠绵悱恻,幽微动人的文字,在姐妹的故事中穿插了大量日常生活、风俗人情、世间百态的描写。他不厌其烦地列举莳冈姐妹的日常活动,描述她们如何捕萤、赏花、舞蹈,通过这些细节,构筑起一个美到极致的日本关西上流社会生活图景。他的笔下,是一个幽微动人的乌托邦。
02
“细”和“雪”
“细雪”一名,正是雪子和妙子这两位主要女性角色的名字组合而来(妙子是家中小妹,大阪人称小妹为细姑娘)。
雪子性格娴静内敛,不喜言辞,爱穿日本传统的和服;妙子性格奔放大胆,不仅有独立的工作,还敢于打破门第观念自由恋爱,二人性格迥然不同。许多人会争论作者到底是褒谁贬谁,颇有《红楼梦》争论钗黛的影子。
雪子凝聚了人们对于东方女性之美的几乎所有想象。她温顺而端庄,“脸型稍长,身材苗条,体态婀娜”。但事实上,雪子绝非大和抚子式的女性。她身上的虽然没有妙子那样激烈的戏剧冲突,但依然有着独立的思想和人格,有着细腻丰富的内心世界。书中这样形容雪子:
不了解雪子的人,以为她只是单纯喜欢日本情趣,但这只是从服装、体态和言行举止得出的表面印象,实际并非如此,现在她也在学法语,至于音乐,对西方音乐的理解似乎比对日本音乐还要深入。
妙子对于繁文缛节的反抗是轰轰烈烈的,雪子的反抗则是消极避世的。
鹤子的丈夫辰雄给雪子介绍忠厚老实的相亲对象,觉得雪子“在没什么刺激的乡间小城安稳度日再适合不过了”,谁知“大姐和大姐夫轮番劝说,说得口干舌燥,雪子就是不肯点头”。
从这个角度来看,雪子和妙子又殊途同归。姐妹俩身处旧时代已经没落,新时代还未完全到来的间隙之中,雪子守旧,但对独立思想也有着执着的追求;妙子前卫,但言语间也常常不经意流露出旧时代思想的残影。当然,以现代读者的角度看,她们都是可敬可爱的女性。
不可否认的是,作者在雪子出闺成大礼时安排给妙子产下死婴的结局,对比未免太过鲜明,无怪乎会有读者认为这是这样的结局多少是一种道德规劝,意在告诉读者像妙子一样大胆泼辣的前卫女性最终会众叛亲离。
但同时,作者对于雪子的结局似乎也作出了令人惴惴不安的预告:雪子一向身体健康,但在去东京结婚的前夕却一直腹泻,直到坐上开往东京的火车,腹泻也没有停止。定制的假发送来,她只试了一下就放进了壁龛里;婚服送过来,她看了一眼,嘟囔着“不是结婚的礼服就好了”。
在结局中,作者给出的似乎是“万艳同悲”的暗示。并非是出于批判或道德规劝的目的,而是自身忧虑心情的无意识流露,甚至是对于他所认可的“美”的传达——作者一边因为可爱的世界即将溃灭而感到幻灭的苦闷,一边又似乎流露出了”正因为它在走向毁灭,所以它变得更加美丽了“的自得之情。
03
爱一栋宅子
哪怕它已经残破
谷崎润一郎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,从早期的恶魔主义转向《细雪》里的典雅之美的?
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,谷崎润一郎定居关西地区,在这片更多地保留了古典传统的土地上,见识到了传统日本妇女的形象。二战爆发后,谷崎润一郎采取消极逃避的态度,先是花了3年翻译了《源氏物语》,翻译完成后转而开始写作描述日常生活和女子闺阁的《细雪》。或许可以说,《细雪》是时代背景和作者本人审美追求共同作用下的产物。古典传统之美,经历了半生的沉淀后终于在他笔下焕发光彩。
《细雪》中有一处细节,大姐鹤子在大阪所住的宅子,三个妹妹都觉得那里采光很差,不大喜欢。但是,当鹤子告诉幸子自己将搬去东京时,幸子却感到难以言喻的忧愁。
作者对于那些在新时代摇摇欲坠的旧传统的心情,也借由幸子之口传达出来:
幸子平时和雪子、妙子经常私下议论那栋宅子脏兮兮的,又没有阳光,真不明白大姐一家怎么还住得下,要是她们住三天估计头就大了。不过,真到这栋老宅子就要消失的时候,幸子感觉即将失去故乡的根基,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袭上心头。
旧宅仿佛一个隐喻,令读者可以揣测谷崎润一郎在写作此书时的复杂心绪:深受王尔德、爱伦·坡、波德莱尔影响的作家,在兜兜转转寻找“美”多年之后,忽然发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东方,本身就是一座博大精深的美学宝库。
然而彼时已是20世纪30年代前后,西方的生活方式、思想文化早已在日本社会刻下了深刻的划痕,更不要提正值世界大战,战争的狂热仿佛要一切都烧成灰烬。那些古旧可爱的传统,已经成为了“脏兮兮的,又没有阳光”的旧宅。
谷崎润一郎或许是怀着巨大的怅惘与哀愁,讲述莳冈姐妹的故事的。
在写作过程中,这种哀愁或许还收敛得不动声色;到了小说的结局,雪子和妙子找到了差强人意的归宿以后,这种情绪便难以遏制地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。
二姐幸子长期以来如同母亲一般悉心照料两个妹妹,在妹妹们的婚事敲定后,她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,感慨人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,这个家将很快变得冷清起来。
雪子出嫁前,她和雪子、女儿、丈夫最后一次去京都赏花,彼时小妹妙子在神户的医院待产,四个人“在大泽池畔静静地吃便当,把冷酒倒在漆碗里,冷清地互相传着喝,然后就回来了,都不知道究竟看了些什么。”
妙子是自由恋爱,男方身份低微,两人的婚姻连许多亲友都没有告知。她的最后一次登场是回姐姐家辞别:
四月二十五日晚上,妙子悄悄回到芦屋,向贞之助夫妇、雪子告辞,同时收拾随身行李。她走上二楼那间以前居住的六叠房间里,只见里面摆满了雪子的各种嫁妆,琳琅满目,壁龛里也堆满大阪的亲戚以及其他人送来的贺礼。妙子虽然比雪子先成家,但这件事却没人知道。她形单影只地从放在家里的东西中挑选出当前要用的物品,用蔓草图案的包袱皮包成一团,然后和大家聊了大约三十分钟,便悄然离开,回兵库去了。
另一边的雪子,虽然嫁给了京都的望族,有了一门世俗意义上的“好姻缘”,但她似乎也对前景并不期待:
在小槌屋定做的婚宴上更换的礼服也及时送来,雪子看了一眼,嘟囔着“这要不是婚礼的衣裳该多好。”
那一天,雪子的腹泻还是没好,上火车后还在继续。
结连理,原本是喜事,但在谷崎润一郎笔下,虽无一字写悲,却于细微处传达出”花开花落不长久,落红满地归寂中“的寂寥、哀愁和空虚。作者文辞优美克制,如潺湲秋水般娓娓道来,令人读至结尾处时,一下子沉浸在巨大的审美震撼之中。
排版 | 翟溪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