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球视讯!晚来天欲雪
很久以后,读到白居易的《问刘十九》时,我眼前倏然出现了旧时的场景,却又如同置身记忆之外,痴痴地怀想羞怯的小妹与雅兴的父亲。
张文瑾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读唐诗,最早可追溯到我年幼时所闻的《问刘十九》,而后是离家前的一首《将进酒》,再之后便是经年累月的异乡求学问师之路上的所学。这一路,因着机缘,我断断续续将《唐诗三百首》读完,也逐渐从浮于文字表面的理解终至深谙个中的深意。
我的唐诗启蒙之师是我的父亲。
父亲学问不大,志趣不多,唯独爱读诗写字,恰两者可并举而行,父亲笑称这于他而言是最恰当的安置。过去的我常常苦思,这“最恰当的安置”,是安置何物?又缘何恰当?思来想去,总也无果。
近两年,心中隐隐怀有无以言谈之感,总想给父亲写一封“寄给过去”的长信,却迟迟不肯动笔。除却感怀之久后空余的伤感,也因喧嚣浮气,总也落不下只言片语。但这次炎夏,我又寻出唐诗来读,使我从素日里的百般借口中寻了气力提笔。我写过的信无数,贪迷也好,契合也罢,“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”,与跨越经年的历历往事相融,也不无妥帖的志趣与乐意。
那一年的冬天,大雪落了好几场,父亲从他乡归家,一进门,就让呼啸的天寒之厉连同笔墨之气与我撞了个满怀。“小妹,这是爹爹。”这是我同父亲的第一次见面。
极冷的冬,父亲总在堂前摆上热好的酒,一人独饮;我怯怯的,又好奇,躲在帘后。“小妹,过来,过来。”我连忙放了帘,小跑着寻了空房来躲。许久无人寻来,又蹑手蹑脚地掀了帘子。父亲侧着身子,正往炉火里添柴。火旺了起来,远远地,烧红了我的小脸,也烧红了院子的半边天。
天色将晚,晚饭过后,父亲开始研墨,我循着墨的气味在帘外踌躇。父亲觉察,便默声走来,把我抱至桌前。桌子又旧又沉,上面铺了泛黄的纸,近旁是几支同样粗陋的毛笔。我轻声问:“爹爹,你在做什么?”父亲拿起笔,写了几行字,抬头温柔地答:“小妹,爹爹在等雪。”
很久以后,读到白居易的《问刘十九》时,我眼前倏然出现了旧时的场景,却又如同置身记忆之外,痴痴地怀想羞怯的小妹与雅兴的父亲。
后来,父亲写字,我就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磨墨。我单单识几个字时,父亲总写“一”,写许多“一”。我觉得无聊,便要求他写别的字。他又写“人”,同样写了满满一纸,写到我伏在桌上睡着。待我入了小学,父亲不再写“一”了。四五字,三两行,父亲说,这是唐诗。我不知为何意,只在一旁跟着父亲的笔端,一字一字地读着: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
贫苦的日子,那些密密麻麻的“一”“人”用作烧火的引物,了无踪迹。等到父亲有了简易的书房时,那些我原以为只为教我认字所写的“一”,竟还是密密麻麻的、厚厚的一沓,在我看不见的时间里生发,端端正正,越来越多。
我做出离家求学的决定时,家人都不肯松口。父亲拿了纸笔,说:“背了《将进酒》就应你。”离家前日,深夜里,我睁着眼睛,倒背如流——
“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……”
离家后,父亲常写信给我,他端正又清逸的笔迹,显现在信纸上。年复一年,随着一场又一场大雪的落下与消融,火炉已不复,酒也不入,信却快要与我同高。
我循了父亲青年时的脚步,像在盛唐流浪的诗人,在跨越千年的想象里上天入地,向外探寻,于内求索,真正接触到唐诗的内核,从中一窥大唐,盛衰皆爱之至极。白日里,寻来当作茶余之趣,吟诵或托付于纸笔,点播报数,无一缺席。朋友都对此感到惊讶,我笑称,这都是父亲的功劳,如今竟成了往来的谈资。
后来,我也写“一”,歪歪扭扭不成样子。想起父亲密密麻麻、整洁端庄的“一”,我的眼泪竟掉了下来。我接着写,泪也不擦,写李白的“天生我材”,写柳宗元的“独钓寒江雪”,还写张继的“夜半钟声到客船”。
读诗写字,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,成了我藏匿着无数种可能的、但也只不过是最普通平凡的故事的载体。
把旧诗拿出来重读,把旧时拿出来再忆,称得上是这个夏日里最奢侈又浪漫的事情了。《庄子》曰:“君子之交淡若水。”难得的是心灵的共鸣。翻着翻着,书页末了,夏天也快结束了;写着写着,路途遥远,但信已然抵达。
感谢大唐之诗的绵长且恒久的做伴,夏安。
(本文发表于《年轻人》2022年37期)
图丨视觉中国
排版、责编丨文小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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