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天新消息丨“性同意”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

来源: 腾讯网 2023-05-21 09:09:02

在法国作家瓦内莎·斯普林格拉的回忆录 《同意》里,她讲述自己14岁时,被50岁的作家G引诱和控制,并发展出一段畸恋的创伤往事。这本书在法国引起巨大舆论反响,推动设定了性同意年龄相关法律。(人民视觉/图)


(相关资料图)

2023年2月,瓦内莎·斯普林格拉的自传体小书《同意》中文版面世,引起了广泛讨论。作者是一位生于1970年代的法国女性,这本书分“童年”“猎物”“精神控制”“抛弃”“烙印”“写作”六章,控诉了她在14岁那年,被一位年长她35岁的法国男作家G引诱、控制,发展出一段畸形关系的经历。

《同意》冷静、简洁的叙述,像对着心理医生进行的一场漫长独白。2019年底,这本书在法国出版后,引起了文化界的轩然大波。G是一位中国读者并不熟悉,但在法国曾声名卓著的作家加布里埃尔·马茨内夫。G曾在1995年获得密特朗总统颁授的勋章,在2013年获得法国雷多诺文学奖,他的手稿与普鲁斯特、杜拉斯的一样,被保存在法国当代出版档案协会,供读者瞻仰,这是他作为一个被官方文化机构认定的经典作家的证明。

2020年,83岁的马茨内夫被检察院重新调查,他的书被书店撤回和下架,多家出版社宣布与他终止合作。2021年,法国修改法条,确认了15岁的自动“非同意”门槛。由于过早的性行为会对未成年人的生理和心理造成巨大伤害,所以立法者对未成年人的性同意权利作出一定的限制,在某个年龄界限以下的未成年人没有性同意权利,换言之,与此年龄以下的未成年人发生性行为,无论未成年人同意与否,都是犯罪。

在性同意年龄上,各国并不统一,我国现行法律规定是14岁。美国各州的规定不一致,但一般认为16—18岁以下的女性没有完全的性同意权;英国不满16岁的人没有完全的性同意权;泰国最初的性同意年龄为13岁,1987年提高到15岁。性同意年龄的设置,主要是为了防止年长男性把未成年女孩作为性剥削对象。对于年龄相近的少男少女之间的性行为、性探索,多数国家的法律认为可以免责。全国人大代表朱列玉曾建议提高中国的性同意年龄:“对于存在监护或教育关系、管理关系的对象之间,比如师生关系,性同意年龄应达到18周岁;一般的性同意年龄应达到16周岁。”

瓦内莎不满10岁时,父母离异,父亲缺位导致她对年长的男性产生了一种潜意识层面的倾慕情结,这是对父爱的懵懂寻找。而她的单身母亲,是一个文学出版界的编辑,周围恰好环绕着众多作家、出版人、艺术家,带着独特的魅力和文化的光晕。于是,在瓦内莎13岁时随母亲参加的一次文化派对上,她认识了和她一样具有东欧血统的作家马茨内夫,成为后者的狩猎对象。

《同意》这本书的描述中,瓦内莎的经历清晰地佐证了性同意年龄门槛的必要性在于,权力关系的巨大失衡。瓦内莎和马茨内夫的权力不对等是全方位的:性别(女性/男性)、年龄(未成年人/中年人)、声望和地位(初中生/知名作家,随身带着法国总统的亲笔信)、知识的象征资本(爱看书的小读者/博览群书的文化人)。不幸的是,瓦内莎年轻的母亲,并不反对女儿与年龄悬殊的作家“交往”,她是一位经历了1968五月风暴洗礼的进步主义者,而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,法国的进步主义者存在一个认知的盲区,虽然反对资产阶级保守的性道德,主张性解放,却忽视了性解放在权力严重失衡情境中,应该具有限定性。瓦内莎在一次采访中说:“有权有势的女性可能很难理解其他女性无法保护自己(这可以是囿于种族、贫穷、尚未成年,甚至可能是这三者均占的缘故)。”父亲的隐匿、母亲的默许,让瓦内莎更容易掉进那个以爱情为名层层包装、精心布置的陷阱。

当代艺术的资深从业者吕静静长期关注性别议题,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:“对于瓦内莎的母亲那一代文化人来说,一方面当时主张未成年人‘性权’的主体实际上是成年知识分子,正如‘女性的解放’(而不是女性的自我解放)常常成为男性知识分子对所谓‘进步性’的表达手段,‘未成年人的性权’在此刻成为成年人的‘进步性’对一个实际上在行为能力、心智能力上均处于弱势的群体身上的投射。如果此前两个青少年之间的性行为也是禁忌,那么解除这种伦理观对人的压迫,也需要更细致地考察工作,而不是突然之间让未成年人和任何人的性禁忌都被解除,否则,未成年人会更容易地成为性剥削的对象。”

的确,瓦内莎曾与他小学时的同班男生朱利安进行了一场持续数年、两小无猜的探索游戏:“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,在直接铺在地上的床垫上,我们像磁铁般紧靠在一起,仿佛有一股魔力将我们变得饥渴难耐,不知满足。每天晚上,我们的身体紧紧相贴,寻求着某种永远不会得到满足的愉悦感受,但这种追求已经足以让我们不断地、肆意地重复同样的动作,一开始非常笨拙和隐秘,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精准。我们成了这身体艺术的行家,每次要发明写新的姿势时,我们的想象力总是无穷无尽。”然而,此后与马茨内夫的关系中,她更像是一个饮下“爱情”的毒酒,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来满足神祇的祭品。

马茨内夫最可怕的地方在于,他一面营造着爱情的假象(尽管这所谓的爱情还是不能见光,他见初中少女瓦内莎时总是躲躲藏藏,戴着墨镜),一面又施展写作与叙述的神通,试图对少女进行精神控制。他辅导瓦内莎写作文,却教她撒谎,用一段编造的骑马的经历,让她的作文在班上赢得满堂彩。让你写什么,你就写什么,这是对写作的虚伪性最不加掩饰的自指。同时,少女与中年作家之间的“情事”和隐私,又成了供养马茨内夫写作的源源不断的养料,他不但通过小说、传记掌握了这段畸形关系中上帝一般的权威,而且利用日记、信件等种种处心积虑设计的文字材料,编织起一张叙述者的权力之网,让幼弱的瓦内莎的主体性完全被宰制、剥夺,提线木偶般虚空。

当瓦内莎开始质疑这段关系的不平等,产生主见,并进行质问和反抗时,马茨内夫马上开始寻找下一个比瓦内莎更年幼的猎物,用新的祭品替换掉旧的,她们的共同点是,永远停留在十四五岁之间。

诗人、作家杜绿绿最近在广州博尔赫斯书店发起了一个女性写作小组,她不是以导师,而是以平等的向导和对话者的身份,与招募来的爱好写作的女性探讨文学。“可能是预先知道了《同意》的内容,所以从一开始阅读就有点窒息,作者的语气舒缓、冷静,她基本‘不发作’,只是缓缓道来。但正是这种从容不迫让我很心痛。G的无耻到了最后多了点滑稽,他利用女孩们的信件、照片维持文学创作与名声的行为,使他自己不再有资格被称为作家,而是邪恶的代表。最让我痛心的是瓦内莎一度放弃了想当作家的念头。《同意》写得多好啊,如果她没有认识G,就不会厌恶文学;如果她一直写作,或许会成为女性的写作榜样。”杜绿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
如果说在15岁时认识到马茨内夫的谎言,摆脱这段关系,是现实层面的反抗,此后长期患有重度抑郁症的瓦内莎,终于在四十多岁时鼓起勇气写出《同意》,则是夺回叙述权力的写作层面的反抗。女性对写作权的争夺,是一条漫长的道路,伍尔芙做到了吗?也许,但林奕含还要继续用自己的才华来解构“巧言令色”,用遗作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来对抗社会性的共谋。

事实上,直到史航被多位女性指控性骚扰,他数年前为林奕含的书写的推荐语才被出版方撤回。史航的推荐语正是巧言令色的代表:“走过危机四伏的成长,我们每个人都是青春的幸存者。”他作为一个中年男性知识分子,用“我们每个人”这种偷换概念式的模糊化的主体,将自己与房思琪的权力位置、经验和性别的差异草草抹除。范新、宗城的性骚扰事件,性质虽与《同意》不同,但都是利用了某种情境下的文化从业者的光环。

瓦内莎在书中还提出了一个问题:难道文学与艺术的从业者,就拥有道德的豁免权吗?《圣徒与眼泪》的作者齐奥朗是马茨内夫的朋友和导师,当瓦内莎向齐奥朗求助时,他却说:“G选择你便已经是你极大的殊荣。你需要做的是陪伴他在创作的道路上前行,同时也要包容他的反复无常。自我牺牲和奉献精神才是艺术家的妻子应该具备的品德。”作家和艺术家追求自由,但自由的前提性原则应当是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。马茨内夫也曾在少年时代遭到成年男性的性侵,他却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转变成了一种报复性的癖好。

《同意》所发起的讨论,并非性解放与性保守之辩,而是为所谓的“天才”和“大师”祛魅,让每一个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反省自身的特权(privilege check)。自由不应以伤害为代价,解放更不是欺人也自欺的诱捕。

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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